大青山瑣記
○李浩
一
如果給我一匹馬,或者,我就是那匹馬。
我會將自己“歸還給”大青山,歸還給那里的云,那里的石,那里的樹和草。我會將自己歸還給那里縷縷的清風,它攜帶著花朵之香、草葉之香以及淡淡馬糞的味道,少年的味道。它還攜帶了涼意,在七月,這份浸入的涼讓人愜意,我不只用鼻孔呼吸,還使用著我的皮膚。
如果給我一匹馬,或者,我就是那匹馬,我想我將馳騁,并將這份馳騁的感覺發(fā)揮到極致,就像古人們所做的那樣,就像,一個鮮卑族的少年,在內(nèi)心里面塞滿灼熱的火焰……事實上,即使我沒有那匹馬我不是那匹馬,在進入到大青山的蒼綠之中,我的馳騁也已經(jīng)開始——
大青山。在七月,不同的、起伏的、簇擁的綠色早已鋪開,它延綿至遠處,至山頂,至我視線望不到的地方,至云層的下面,把上面的白云都拉近了一點。這種綠意本身就會沁人肺腑,會讓心臟生出它不曾有卻可以有的翅膀:如果給我一匹馬。或者,我就是那匹馬。
二
我沒有準備抒情,真的。
我對抒情有著小小的輕視,這也是真的。
可手機里、電腦里的那些照片竟然讓我沖動。忽略掉窗外重重的霧霾,我幻想自己重回,幻想坐著的木椅開始顛簸,它是一匹馬——于是,有了上面的那些文字。那就保留下來吧,久違的抒情,希望保留的還有絲絲縷縷的沖動。也許,這份沖動會從另一個角度掘開我的思緒……
如果給我一匹馬。
我會,信馬由韁。
三
張家口,尚義,大青山。山勢蜿蜒,書上說它屬于陰山余脈。七月的大青山,有起伏的綠意順著山勢形成巨型波浪,而點綴其上的各色花朵和隱隱的石塊便仿若泛起的浪花。大青山之美,美在它并不險峻的闊遼,它有一直延伸的磅礴感,卻不拒人之外,它是敞開的,容忍甚至希望你的融入。我的“想要一匹馬”的渴望正是由此而來。
它自由,野性。然而它的自由和野性卻有著某種的內(nèi)斂,真的,它讓你釋放卻不會炸裂。來過大青山的朋友應(yīng)會理解我的說法,真是如此,這一點,需要在它的面前體味。
敕勒川,陰山下,天似穹廬,籠蓋四野。天蒼蒼,野茫茫,風吹草低見牛羊——其中的陰山是否是此陰山,它與我所處的大青山有著怎樣的關(guān)聯(lián)?
秦時明月漢時關(guān),萬里長征人未還。但使龍城飛將在,不教胡馬度陰山——王昌齡的詩句。此處的陰山是否亦是我所在的陰山,它和作為陰山余脈的大青山又有著怎樣的關(guān)聯(lián)?
……我沒有向人詢問。不需要答案,因為在我內(nèi)心里已經(jīng)將它看成“是”,就是,即是。因為身在這里,我感受到了它們共有的雄渾豁達和蒼茫,那吹面的風里,也有著濃郁的古意。
陰山。我愿意對它進行想象。
四
山是古老的,只有七月蔥郁起來的綠草年年常新。盡管,今年的草綠或許類似去年,前年,三百年前,五百年前。
書上說,它“戰(zhàn)國時稱梁渠山,《山海經(jīng)》有‘梁渠山無草木,多金玉,修水出焉’的記載。東漢稱彈汗山(彈汗系鮮卑語)。匈奴西遷后,匈奴西邊的鮮卑族逐漸西進,占據(jù)了匈奴的故地,今大青山一帶為鮮卑西遷初期重要活動地域。東晉稱東木根山(東木,即“無根”的意思),又稱七寶山。元代,稱大南山。北魏后,隨著鮮卑族的由盛轉(zhuǎn)衰,大青山的輝煌歷史逐漸為歷史的塵埃所淹沒……”
書上輕描淡寫,但我想,“鮮卑族逐漸西進,占據(jù)了匈奴的故地”絕非記錄下的那么簡單,在它的字縫里其實隱含著一場場或大或小的征戰(zhàn),有著鐵戈的碰撞有著鮮血的涌出。而鮮卑的由盛轉(zhuǎn)衰——其間的過程和經(jīng)歷也足以讓人感嘆唏噓。書上的文字沒有深入褶皺,當然它也只能如此,需要如此。
闊遼的大青山草肥水美,適合放牧,適合支起帳篷安放炊煙,當然也適合繁育——它如果不爭?彪悍的匈奴怎肯輕易拱手讓人?而鮮卑之衰也絕非因大青山變得貧瘠所致……它的由盛轉(zhuǎn)衰是為了什么,是不是一定不可逆轉(zhuǎn)?在網(wǎng)上,我查“鮮卑”詞條,并未找到其轉(zhuǎn)衰的細解。我想不外征戰(zhàn)的頻繁、國王的暴虐以及內(nèi)部紛爭頻頻等等原因吧。網(wǎng)上談到最多的是分裂,強大的元帝國何嘗不是如此。
山上有處臥龍石,其石嶙峋,它是登高遠眺的極佳去處。站上那里,我眺望遠處的眾山之小,牛羊之小,叢林之小,很是從心里生出些指點江山、揮斥方遒的雄氣來。想當年,馬上的匈奴大汗抑或鮮卑將軍征戰(zhàn)至此,踏上臥龍石——背后旌旗烈烈,馬嘶人喧,他們的內(nèi)心里又該是如何地波浪洶涌?他們,是否會生出,“天下盡可在我之掌握”的野心和狂妄?
所有懷古,都是今人的今事,那些古,在一次次的擦拭中復活,照見最多的是“今人”的影子,我以為。
七月的綠草掩蓋了鐵戈相撞的聲響,掩蓋了雄健的馬蹄,掩蓋了滲入到泥土中成為泥土的一部分的熱血,掩蓋了喊痛的嘴和牙齒,新生的草木并不記得這些。
風流總被,雨打風吹去。
五
云是新的,它們壓在相鄰的山頭上,懸掛在淡藍色的天空上,或積擁成一團,或拉伸成縷縷的線。積擁在一起的云,它們或像馬,或像嬰兒,或像一頭獅子,或者是三只緊密的小熊。我驚訝它們是因為在我居住的城市它們不曾存在。
風是新的,因為它們包裹著的氣息是新的,我想和昨夜的就有些不同,他們說昨夜這里剛下過雨。我驚訝它們是因為在我居住的城市它們不會如此,不是同一種味道。
那些花蕾也是新的,它們開得急切卻也堅韌,柔弱著卻不懼粗礪的涼意。那些目中無人的羊群也是新的,它們彎腰吃草,點綴在一片坡上,根本無視我們的存在。團團的松塔也是新的,它那么小,但摸上去是硬的,流出的松脂散發(fā)著松木的香。
那些來到的、不斷表達著贊嘆的人們也是新的,某些人的臉上竟然帶出了馥郁的紅光——這是一種醉不是?
但那些石頭是舊的,它有著顯見的風過雨過霜過雪過的樣子,歲月讓它的蒼老更有韻味。鋪在路面上的灰褐色、藍灰色的火山巖是舊的,踩上去,它會發(fā)出細細的脆響,如同回聲。那些緩慢生長著的松林也是舊的,它們連成浩渺的一片,并封住了通向深處的路。在遠處,我感覺它極像東山魁夷的繪畫,松林、草甸與其它林參差交疊,讓大青山在雄渾之中浸入了靈秀,幽深,以及難以言說的美。
六
頭道溝景區(qū):這里有椴木的長廊,據(jù)說有3000畝之巨,帶狀分布,帶長有10余公里。白樺林帶也是頭道溝最為誘人的景致之一,可惜車行匆匆,未能容我細觀,希望下次有機會我將再進大青山,甚至可專為白樺林而來。兩塊相互偎依的“娃娃石”也是頭道溝景區(qū)值得停下的景點,那種顧盼和挨緊讓我想到的是人,是生命和生活。
二道溝景區(qū):它號稱“塞外小天山”,亞高山草甸風貌的特征相對明顯,綠草萋萋,雜花相間,間有羊群或馬匹游牧其上,為延綿的草地更加了靈動。臥龍石、蛤蟆石亦在此景區(qū)之內(nèi),它在草甸中兀然升起,仿如洋流中藍鯨之脊,部分地“破”掉了草甸地貌的平滑,成為賞景時變幻的波瀾。
董旺溝景區(qū):斧刃山——大青山在這里有了奇崛,有了另一脈的景致。在這里還可觀水,朋友介紹說這里存一“友誼水庫”,可惜行程緊湊我未能前往。這個遺憾容后再做彌補。
說實話我并不真正有什么遺憾感,說遺憾更多地是說給張家口的朋友們聽的,多少有點“撒嬌”的性質(zhì)——我希望下次他們再帶我來,到我未去的地方,我有意藏起了其中的潛臺詞:我希望能夠再來。反復地來。
我覺得,在大青山,如果肯拿出耐心,每一處,都有著可尋味的景致。如果靜下來,在草地上安坐,我們談——
那匹馬。如果給我一匹馬,或者,我就是那匹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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